王陳靜文慈善基金會

 

寧馨與喧動的詩性隱喻──陳靜文畫作讀後(劉登翰)

20014月,陳靜文由韓國美術創作協會主辦在漢城世宗文化會館舉行了自己的首次個人繪畫展覽。這是畫家第一次以系列性的作品走向公眾。在總題為「天上人間」的十幾幅作品中,數量雖不算多,卻表現出一種大氣,顯示了畫家相當成熟的個人風格,不能不使觀者為之眼前一亮。

這些大約是近幾年才完成的作品,是陳靜文重返畫壇的一次激情。其實陳靜文與繪畫藝術有著很深的緣分。童年在收藏古董的父親影響下,習寫書法和愛好藝術;少女時代就讀於英國的Portsmouth學院和ByamShaw藝術學院主修室內設計和藝術,後又畢業於美國的M.S.U大學美術系;來台後在臺灣藝術學院教授現代素描,只不過後來因為工作關係離開了美術界。在逸出畫壇的十多年間,她並沒有完全脫離藝術。她有許多藝術家朋友,她對臺北畫壇上的每一動向和發展並不陌生。或許正是由於這些大多是從事現代藝術的朋友無形的影響和有力的鼓動,她才有重拾畫筆,並且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具象與抽象之間,一出手便不平凡地建立起屬於自己個人的現代風格。

繪畫藝術──無論傳統還是現代,具象還是抽象,萬類歸宗,都是人類生存經驗的一種傳達。只不過寫實藝術側重於從對外在真切的描繪進入內心,而現代藝術則側重於從內心幽秘的感悟來隱喻外在。二者在藝術與人生的本質關係上並無不同,所差異的是藝術進入人生的途徑和側重點。寫實藝術表現人生,抽象藝術同樣也表現人生──藝術家所感悟到的人生。在界外人看來,現代畫家的塗塗抹抹,只是隨心所欲的一種純粹的形式遊戲。但深入到現代藝術家的內心,這隨「心」所「欲」卻十分重要。它使看似純粹的形式,有了複雜的意謂,脫離「遊戲」而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詩性的隱喻。因此,生命經歷和人生體認,對寫實藝術家和現代藝術家同樣都是重要的。經歷和體認,潛隱地支撐著作品形式背後的詩性言說。

在這個意義上,離開畫壇投身到更為複雜的現代商業社會,對陳靜文的繪畫來說,並非完全都是損失。這份人生經歷,構築著我們今天看到的陳靜文現代繪畫的生命和靈性。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說閱讀陳靜文的繪畫,不能潦草地「一眼望盡」,而必須有一個從「遠觀」到「近讀」的逐漸深入的過程。「遠觀」是對畫作的最初的瀏覽;而「近讀」則是對畫作認識的深入,它們各有不同的境界。

站在陳靜文的畫作面前,首先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沉寂無言的寧馨靜謐氣息。這是陳靜文畫作給你的最初印象。畫家以藍色為基調,猶如墨分五色一樣,層次豐富的深藍、普藍、湖藍、粉藍……各以其或深邃、或悠遠、或澄沏、或柔靜的境界誘你進入一個曠遠的天地。彷彿你在秋天的十月,凝對雲縷不動的藍色天宇,或在雨後的初晨,悄望一泓澄碧的湖水,你被天宇間的寧靜與和諧所籠罩。在這裏,畫家所追求的,不是那種亮的刺眼的藍,而是加入了許多鉛白的那種不事聲張的、沉穩低調的藍,讓你感到靈魂可以在這裏棲息的藍。這是我們從遠處瀏覽陳靜文畫作的一種遠觀的效果。然而當你走進畫幅,默默細讀,深入到畫中的每一個細節,你會發覺,原來那沉寂的秋空和碧水,全都喧囂著、騷動著,每一雲縷,每一波紋,都在翻飛,都在競湧,天地間充滿了喧動不息的生命。單純而豐富的色彩,彷彿一部宏大的交響樂,演奏到了最華彩的樂章,各種色彩的區隔、對峙、衝突、諧調、融合,也猶如龐大交響樂隊的每一件樂器,盡情而充沛地宣泄出充滿光輝的聲音,它呈現了作品另一種燥動與喧嘩的情感。從寧馨到喧動,讀畫的過程也是從作品的外在深入內蘊的過程。這是一種寧靜的喧嘩,或喧嘩的寧靜。畫家以靜寫動,又以動寫靜,靜其態而動其心,無喧動便不顯其靜遠,而無靜遠則難見其喧動。二者構成一種既矛盾又和諧的境界,既是一種互補,也是一種互文。正是在這個矛盾與諧調中,從形而下到形而上地呈現出作品的詩性隱喻。試看畫家對這一系列作品的命名:《山河動》、《穿雲》、《漂流》、《浮砥》、《穿梭》、《游離》……畫家描繪的是大自然,是雲海、是山河,但所寄寓的卻是自己的內心,一種來自人世間的生命感悟。畫幅表面寧馨的整體與內心在燥動的細節的衝突,體現的是作者從現實人間體悟到的生命衝突的詩意。在這裏,作為這一系列畫作總題的「天上人間」,是一個互相對應的隱喻關係。畫家以抒寫「天上」來隱喻「人間」,將「人間」的感悟來蘊寄「天上」。固此,「人間」彷如「天上」,「天上」也即「人間」。作品看似超脫塵世,實際上卻在「塵世」之中。對大自然親切感受的浪漫感性,和對人世間深刻體驗的現實理性,奠定了這些作品東方哲學的思辨色彩和美學特徵。從中我們不難讀出畫家的刻意,讀出她優雅外表所遮掩的內心的激越。雲海即心海,現代藝術從本質上說是畫家心靈與世界的對話。因此,我們不妨把這些作品看作是畫家內心情緒的無言獨白,是畫家自我的精神寫照。沒有那份人生體驗,便難有這種藝術呈現。由此我們更加相信,畫家深入人生的社會體認,對她暫時疏離的藝術,並非損失,而是一種積累。

陳靜文的畫作遊走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或許是從小來自古董收藏的家學的薰陶(至今她仍喜好書法並時有雄邁的榜書展出),和就讀美術學院期間對西方古典繪畫的熟知,她在走向現代的同時又與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作品的現代感首先來自於她對於作品主題的一種精神上的超越。一方面,她以幾近寫實的筆觸,來刻畫作品描寫物件的真實細節:流蕩的雲、激濺的雨、騰躍的浪花、穿梭的魚群、雲層中穿透的陽光、陽光下躍動的山河……等等,但另一方面,畫家不以寫實為目的,而是在畫面的總體構思上呈現一種抽象的現代理念,細節的具象和總體的抽象在畫幅的整體上構成一種從形式到精神的超越。具體真實的雲、雨、浪花、魚群……都被朦朧成為尖銳、激越的生命衝突的符徵,即富象徵意味地使作品的整體超越具象,成為生命存在的一種普遍的詩性隱喻。她的技法來自傳統,但不是傳統的守衛者,她的精神趨向現代,但也不像某些現代藝術家那麼前衛。她是在傳統與現代、具象與抽象之間建立自己的風格。就她的生命經歷和藝術經歷,這種脫逸自傳統而趨向於現代、既不守舊也不那麼先鋒的藝術形態,或許最適合於她這一階段的情感狀態和精神追求。

在閱讀陳靜文的作品時,我們還會發現,畫家常常情不自禁地要在她充滿激情的畫面上,突兀地放進一個冰冷的幾何體:或一道常常的線條,或一個小小的方塊,或用層次不同的類似色調把畫面間隔成互相關聯的幾個部分,故意造成對畫面整體性和流暢性的破壞。這也是畫家的刻意。從主觀上說,是畫家克制自己情感的一種方式,讓作畫時無法抑制的內心激越的情感復歸於零,從而使激情的投入成為一種冷肅的凝視。在客觀上,它在視野上也造成一種四度空間的效果,把畫面推遠,和欣賞著形成一種距離,從而保持一種理性的閱讀現場。這也成為畫家的一個獨特的符號。刻意造成的「隔」,表現了畫家對描繪物件的一種姿態。她並非自然主義地來吟詠自然,融入了畫家以自然為物件的人生體驗。在這些匠心獨運的細微之處,我們看到了作為現代主義的藝術家,怎樣把自己和浪漫主義、寫實主義區分開來。

寧馨與燥動,人生的複雜蘊味和體驗,透過自然物象的描繪來體現。具體而又抽象,切近而又曠遠。既醉心自然又隱喻人生,既激情投入又超脫清醒。這或許是我們進入陳靜文畫作境界的一條秘徑,也是陳靜文繪畫風格的獨特與優雅之處。